哦,基督,世界的统治者和主宰,此刻我将这座城市、这些权杖,以及罗马的强力奉献于你。[1] ——君士坦丁堡城内,君士坦丁大帝石柱上的铭文
伊斯兰世界对这座城市的渴望几乎和伊斯兰教本身一样古老。争夺君士坦丁堡的圣战由先知穆罕默德本人在一个偶然事件中最先发起。这个故事的真相,就像这座城市历史的大部分一样,已经无法辨明真假。
公元629年,希拉克略——“罗马人的君主”和拜占庭的第二十八位皇帝——徒步前往耶路撒冷朝圣。这是他一生最光辉荣耀的时刻。他在一系列战役中大败波斯人,夺回了基督教世界最神圣的圣物——真十字架。现在,他要带着胜利的荣耀将真十字架返还圣墓教堂。根据伊斯兰方面的记载,他在抵达耶路撒冷城时收到了一封信。信上简单地说:“以大慈大悲的真主之名,穆罕默德,真主的奴仆和他的使徒,向希拉克略,拜占庭人的君主致意。愿遵循真主教导的人都得平安。我邀请你向真主投降。接受伊斯兰,真主将给你双倍的报偿。但如果你拒绝这个邀请,就将误导你的人民。”希拉克略完全不知道写这封信的是何许人也。但据说他派人进行了探寻,并郑重地对待这封信的内容。穆罕默德发送给波斯“万王之王”的类似的信则被撕得粉碎。穆罕默德对这个消息的回应是直截了当的:“告诉他,我的宗教和我的统治将达到霍斯劳 的王国从未涉足的疆界。”对霍斯劳来说这个警告已经太晚了,因为他已经在前一年被一箭一箭地慢慢射死。但这封后人附会的信预示着,可怕的打击即将降临到基督教拜占庭和它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头上,将让希拉克略皇帝的功业全都化为泡影。
在此前的10年内,穆罕默德成功地将阿拉伯半岛互相混战的各部落团结在伊斯兰的朴素信条周围。在真主圣言的鼓舞下,在集体祈祷的训诫下,成群结队的游牧劫掠者变成了一支组织有力的军队。它征服的欲望超越了沙漠的边界,投向正被不同信仰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区域的外部世界。一边是伊斯兰世界,一边是“战争的世界”,即尚未皈依伊斯兰教的世界。到7世纪30年代,穆斯林军队如同从沙尘暴中冲出的幽灵一般,开始出现在拜占庭边境(那里也是有人定居的土地和沙漠的边界)。阿拉伯人敏捷灵活、足智多谋,而且吃苦耐劳。他们把叙利亚境内笨重的拜占庭雇佣军部队打了个措手不及,进攻之后又撤回了沙漠,将对手诱出要塞,进入荒芜之地,将其分割包围,全部消灭。他们穿过荒无人烟、条件恶劣的地域,途中宰杀自己的骆驼,从它们的胃中取水,随后再次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敌人的后方。他们围攻城市,学会了攻城的战术。他们攻克了大马士革,然后是耶路撒冷;埃及于641年俯首称臣,亚美尼亚在653年举手投降。20年内,波斯帝国就轰然垮台,并皈依伊斯兰教。穆斯林征服的神速令人瞠目结舌,他们入乡随俗的本领也非同寻常。在真主圣言和神圣征服的驱动下,来自沙漠的人民在埃及和巴勒斯坦的造船厂在当地基督徒帮助下建造了舰队,以“在海上开展圣战”。他们于648年占领了塞浦路斯,然后在655年的“桅杆之战” 中击败了一支拜占庭舰队。最后,在669年,也就是穆罕默德去世不到40年之后,哈里发穆阿威叶派遣了一支庞大的海陆混合部队前去猛攻君士坦丁堡。在一连串胜利之后,他满怀自信能够顺利拿下这座城市。
对穆阿威叶来说,这将是一个雄心勃勃的长期计划的巅峰,此前他为了这个 计划的运筹和执行已经投入了极大心血。669年,阿拉伯军队占领了君士坦丁堡对岸的亚洲海岸。次年,一支拥有400艘舰船的舰队驶过达达尼尔海峡,在马尔马拉海南岸的库济库斯半岛建立了一个基地。在这里,阿拉伯军队囤积了补给物资,建造了干船坞和用于长期围城的维修设施。穆斯林们在君士坦丁堡以西渡过海峡,首次踏上了欧洲的土地。在这里,他们占领了一个港口,从那里围攻城市,并在其腹地周围发动多次大规模袭击。君士坦丁堡的守军躲避在雄厚的城墙之后,同时他们的舰队停泊在金角湾,准备对敌人发起反击。
从674~678年的连续5年时间里,阿拉伯人坚持不懈地围攻城市。每年春秋之间,他们攻打城墙,并在海峡里发动海战,与拜占庭舰队持续交锋。双方使用的是相同类型的桨帆船,船员也大体是一类人,因为穆斯林的航海技术是从业已征服的黎凡特 的基督徒那里学来的。冬季,阿拉伯人重新集结在他们的库济库斯基地,修理船只,准备在次年更进一步。他们开展了长期围困,坚信胜利终将属于他们。
但在678年,拜占庭舰队采取了决定性的行动。他们向穆斯林舰队发动进攻,时间可能是作战季节的末尾,进攻目标是穆斯林的库济库斯基地。这次攻势的细节要么不甚清楚,要么被故意隐瞒了。拜占庭舰队的先锋是一群快速的德罗蒙战船,这是一种轻型快速的桨帆船。关于当时的战况,没有同时期的文献流传下来,但我们可以根据后来的记载进行推测。进攻的拜占庭舰船逼近敌人时,除了放出常规的箭雨之外,还从船首高高的喷嘴里射出了一种非同一般的烈火的激流。互相逼近的两军之间的海面登时熊熊燃烧起来,然后穆斯林船只也被大火吞没,火焰“就像闪电般降落下来”。火焰爆炸时发出雷鸣般的巨响,黑烟遮天蔽日,蒸汽和毒气让阿拉伯战船上的心惊胆寒的水手们窒息倒毙。这火雨似乎能够违抗自然规律:它可以根据操作者的意志向任何方向移动,可以向两侧转移方向,也可以从任意角度向下喷射。它接触到海面之后,海水也会燃烧起来。它似乎还有黏着性,能够黏在木制船体和桅杆上,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将它扑灭。于是舰船和船员都迅速被狂飙突进的火流吞没,那看上去像是天神在大发雷霆。这片非同一般的火海“烧毁了阿拉伯人的船只,将他们的船员活活烧死”。阿拉伯舰队遭到灭顶之灾,饱受摧残的幸存者“损兵折将,伤亡严重”,放弃了围城,返航回乡。冬季的风暴又摧毁了大部分幸存的船只,而阿拉伯陆军则在亚洲海岸遭到伏击和全歼。穆阿威叶灰心丧气,不得不在679年接受了条件非常不利的三十年和约,就此一蹶不振,在次年死去。穆斯林的事业第一次遭受了严重挫折。
史学家们将这场战事付诸笔端,认为它明白无误地证明了“罗马帝国自有神助”,但事实上,拯救拜占庭的是一种新技术:希腊火。甚至直至今天,这种神奇武器的故事仍然是激烈争论和推测的主题。它的配方被拜占庭视为国家机密。据传说,大约在围城的那个时期,一个名叫卡利尼克斯的希腊逃犯从叙利亚来到君士坦丁堡,带来了一种用虹吸管喷射液态火的技术。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那么他应当是对当时在中东广为人知的火攻武器技术进行了改良。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希腊火的核心成分就是黑海天然油井产出的原油,混以粉末状的树脂,以赋予它黏着性。在漫长的围城期间,君士坦丁堡的秘密军工厂完善了喷射这种物质的技术。拜占庭人继承了罗马帝国的应用工程技能,似乎研发了一种技术,用密闭的铜容器加热这种混合物,用手压泵对铜容器加压,然后将混合物从喷嘴释放出来,在喷嘴处就可以将这种液体点燃。在木船上操作易燃物、压力和火焰,着实需要精准的生产技术和技艺高超的操作人员。于678年打破阿拉伯人斗志的希腊火的秘密就在于此。
40年间,在君士坦丁堡遭遇的挫折让大马士革的倭马亚王朝哈里发们耿耿于怀。伊斯兰神学界感到不可思议,人类竟然没有渐渐全部皈依伊斯兰教或者屈服于穆斯林的统治。717年,伊斯兰世界进行了第二次,也是更坚决的一次尝试,一心要克服这个阻碍伊斯兰信仰向欧洲传播的障碍。阿拉伯人进攻时,拜占庭帝国内部恰好发生了动乱。新皇帝利奥二世于717年3月25日登基;5个月后,他发现,一支8万人的阿拉伯大军在君士坦丁堡陆墙全线掘壕据守下来,同时还有1800艘战船控制着海峡。阿拉伯人的战略比上一次进步了不少。穆斯林军队的统帅马斯拉玛很快意识到,攻城武器奈何不了君士坦丁堡的城墙;这一次必须对城市进行彻底封锁。他的军队带来了小麦种子,准备播种,这印证了他进行长期围困的决心。717年秋天,他们在城墙外开垦土地,播下种子,次年春天的收成将为军队提供粮食。然后他们安营扎寨下来,静观其变。拜占庭人用装备希腊火的战船发动突袭,取得了一些成功,但未能打破封锁。穆斯林对一切都做了精心准备,一心要打垮异教徒。
但随后,无法想象的巨大灾难不可避免,也无法逃脱地逐步降临到了阿拉伯人头上。根据他们史学家的记载,利奥二世通过超乎寻常的、按照拜占庭人的标准也算非常突出的外交欺骗手段蒙蔽了他的敌人。他说服了马斯拉玛,如果阿拉伯人销毁自己的储粮,并给守军一些谷物的话,他就能让城市投降。马斯拉玛照办之后,利奥二世就稳坐在城墙后面,不肯出来谈判。上当的阿拉伯军队没有做好过冬的准备,遭到了严冬的摧残。大雪覆盖地面达100天之久;骆驼和马匹逐渐被冻死。越来越绝望的士兵们别无选择,只能把死牲口吃掉。一向偏颇的希腊史学家暗示,阿拉伯军营里发生了更恐怖的事情。忏悔者狄奥法内斯 在100年后写道:“据说,他们甚至将死尸放在炉子上烘烤,将它们吃掉,还吃了发酵的粪便。”紧随饥荒而来的是瘟疫,还有成千上万人被冻死。阿拉伯人对博斯普鲁斯海峡令人震惊的寒冬毫无经验:地面被冻得铁板一块,无法挖坑安葬死者;他们不得不将几百具尸体海葬。第二年春天,一支庞大的阿拉伯舰队运载粮食和装备抵达,准备接应受到严酷打击的陆军部队,但也未能挽回败局。阿拉伯海军深知希腊火的厉害,卸载货物后就躲在亚洲海岸。不幸的是,有些船员是埃及基督徒,他们逃到拜占庭皇帝那里,将阿拉伯舰队的位置报告给他。帝国派出一队火船,袭击了毫无防备的阿拉伯舰队,将其全歼。从叙利亚赶来救援的阿拉伯陆军则遭到拜占庭步兵的伏击和屠杀。同时,意志坚定、诡计多端的利奥二世在和不信基督教的保加尔人谈判。他说服了保加尔人,让他们进攻城墙外的异教徒;2.2万阿拉伯人在随后的战斗中丧生。718年8月15日,也就是哈里发的军队兵临城下的几乎一年之后,他们放弃了攻城战,从海陆两路溃不成军地撤退。败军在安纳托利亚高原一路遭到袭扰,还有一个新的灾难在等待穆斯林的事业。有些船只在马尔马拉海被风暴摧毁;其他船只则被爱琴海的一次海底火山爆发毁灭,火山爆发令“海水沸腾,船只龙骨上的沥青熔化后,他们的船只与水手一起坠入深海”。当初起航时的庞大舰队只剩下5艘船返回了叙利亚,“宣告了上帝的伟业”。 拜占庭在伊斯兰教的进攻下承受了压力,但并没有崩溃。由于技术革新、娴熟的外交、个人的突出表现和强大的防御工事,以及好运气,君士坦丁堡生存了下来。随后的很多个世纪里,这样的故事一再上演。当然,拜占庭人在这种情况下有着自己的解释:“上帝和圣母保佑着这座城市和基督教帝国……真诚地呼唤上帝的人不会被完全抛弃,尽管我们由于自己犯下的罪孽在短期内受到了惩罚。”
伊斯兰世界在717年未能攻克君士坦丁堡,这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假如君士坦丁堡陷落,伊斯兰世界向欧洲扩张的道路就畅通无阻了,这或许就会改变西方世界的整个未来;这是历史上最大的“假如”之一。这次失败打击了伊斯兰圣战的首次强大攻势。这场圣战将在15年后、地中海的另一端达到高潮:一支穆斯林军队在卢瓦尔河畔、在巴黎以南仅150英里处被打败。
对伊斯兰世界来说,在君士坦丁堡的惨败主要是神学问题,而不是军事问题。在伊斯兰教问世的最初100年内,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怀疑伊斯兰信仰的最终胜利。圣战的法则指向了必然的征服。但在君士坦丁堡城墙下,伊斯兰教被与它非常相似的另一种信仰击退了。基督教是与伊斯兰教竞争的另一种独神教,同样具有强烈的使命感和获得更多信徒的欲望。这两种宗教是真理的两个紧密联系的版本,君士坦丁堡划定了它们之间漫长斗争的前线,这场斗争将持续几百年。在此期间,穆斯林思想家们被迫承认,伊斯兰世界和“战争的世界”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个实际的变化。对非伊斯兰世界的最终征服不得不推迟,或许要一直延期到世界末日。某些伊斯兰法学家为了表达最终胜利的延迟,设想出了第三个世界,即“停战的世界”。圣战的时代似乎结束了。 拜占庭被证明是伊斯兰教最顽固的敌人,君士坦丁堡对穆斯林们来说既是一个伤疤,也是一个渴望的源泉。伊斯兰教的很多烈士都牺牲在它的城墙下,包括先知穆罕默德的旗手艾优卜 ,他于669年阵亡。烈士们的牺牲使得这座城市成为伊斯兰的一个圣地,并给占领它的事业赋予了一种救世意义。对它的两次围攻留下了大量神话和民间传说,一代代传承下来。圣训——它被认为是先知穆罕默德言论的集合体,预言了信仰的战士必将经历的失败、死亡和最终胜利的轮回——中有这样的话:“在攻打君士坦丁堡的圣战中,三分之一的穆斯林将被战胜,这是真主不能宽恕的;三分之一将英勇牺牲,成为伟大的烈士;还有三分之一将最终得胜。”这将是一场无比漫长的斗争。伊斯兰世界和拜占庭之间的冲突规模如此宏大,历时如此漫长,以至于此后的650年之中,君士坦丁堡城墙下再也没有展开过穆斯林的旗帜。这个时间跨度比1453年到今天的跨度还要大,但预言宣称,穆斯林还会回来。
在马斯拉玛的军队狼狈撤退的1000年前,人们就在传说中的希腊人拜占斯 设立的居民点基础之上建造了君士坦丁堡;马斯拉玛撤退的400年前,君士坦丁堡就已经皈依了基督教。公元324年,君士坦丁皇帝选择这座城市作为他的新的基督教都城。它的地理位置具有极佳的自然条件。5世纪,陆墙修建之后,只要敌人的攻城武器仅限于投石机,城市就几乎固若金汤。在12英里长的外墙之内,君士坦丁堡在一连串陡峭山峰上屹然矗立,居高临下地俯视周围的大海;东面的金角湾形似弯弯的鹿角,是一个安全的深水港。唯一的缺点是,君士坦丁堡所在的海岬非常荒芜;拥有先进的水利工程技术的罗马人建造了一系列复杂的高架渠和蓄水池,解决了缺水的问题。
这个地点位置特殊,处于贸易商道的汇聚点,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它的早期历史回荡着行军的脚步声和泼溅海水的划桨声——伊阿宋和阿尔戈英雄们曾乘船经过这里,前往第聂伯河口寻找金羊毛。波斯国王大流士率领70万大军走过船只搭建的桥梁,渡过这里的海峡,去讨伐斯基泰人 。罗马诗人奥维德在前往黑海之滨的流放地的途中曾满腹忧愁地抬眼眺望“那个两片大海的巨大门廊的地方”。在这个十字路口,这座基督教城市渐渐掌控了广大腹地的财富。在东方,中亚的财富通过博斯普鲁斯海峡流进帝都的仓库:来自俄罗斯的蛮族的黄金、毛皮和奴隶,来自黑海的鱼子酱,来自远东的蜂蜡、食盐、香料、象牙、琥珀和珍珠。在南方,条条大路通往中东的城市:大马士革、阿勒颇和巴格达。在西方,穿过达达尼尔海峡的航道连通整个地中海:通往埃及和尼罗河三角洲、富饶的西西里和克里特、意大利半岛,以及一直到直布罗陀海峡的各个角落。在更近的地方有足以建造恢宏城市的木材、石灰岩和大理石,以及供养它所需的全部资源。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奇特海流每年都带来大量鱼群,而欧洲的色雷斯的田地和安纳托利亚高原的肥沃低地为它提供大量的橄榄油、粮食和葡萄酒。
在这里崛起的繁荣城市彰显了帝国的光辉灿烂,统治它的是一位罗马皇帝,居住在这里的是讲希腊语的人民。君士坦丁建造了带有柱廊的街道网络(大街两边是带露台的公共建筑)、气势恢宏的广场、花园、高柱和凯旋门。这些建筑既有异教的色彩,也有基督教的特征。城内屹立着从古典世界劫掠来的雕像和纪念碑(包括可能是希腊雕塑家留西波斯 为亚历山大大帝雕刻的无比雄壮的青铜马,现在已经成为威尼斯城的标志物)、足以与罗马赛马场媲美的赛马场、皇宫以及“数量比一年中的日子还要多的”教堂。君士坦丁堡变成了一座大理石、斑岩、锤扁黄金与辉煌马赛克的城市,人口在巅峰时达到50万。前来做生意或者觐见东罗马帝国皇帝的外乡人无不被它深深震撼。蒙昧的欧洲的野蛮人被这座“全世界觊觎的城市”惊得目瞪口呆。沙特尔的富歇 于11世纪到访,他的反应在很多年的来访者中非常典型: “哦,多么绚丽多彩的城市,多么庄严,多么美丽,有如此之多的修道院,在宽阔的大街上凭借劳力修建起了多少宫殿,有多少震撼人心的艺术品:如果要列举所有美好的事物,能把人累垮;金银珠宝,形形色色的服饰,以及如此神圣的遗迹。无论什么钟点,总有船只在这个港口停靠。人所想要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
拜占庭不仅是罗马帝国最后的继承人,还是史上第一个基督教国家。从建城开始,这座帝都就被设想为天堂的复制品、基督的胜利的体现,它的皇帝则被认为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表。随处可见基督教信仰的迹象:教堂的高高穹顶、教堂钟声和木锣声、修道院、数量众多的僧侣和修女、大街和城墙上没有尽头的圣像游行。虔诚的市民和他们的皇帝始终
生活在持续的祈祷声和基督教仪式中。斋戒、瞻礼日和整晚的守夜构成了生活的日历、时序和基础。这座城市储存着从圣地收集来的基督教的众多圣物,令西方基督徒非常眼馋。施洗者约翰的头骨、耶稣临终前戴过的荆棘王冠、十字架上的钉子、圣墓上的石块、诸位使徒的遗留物和上千种其他的神奇物品被盛放在黄金打造的圣物匣内,匣子上镶嵌了珠宝。东正教通过马赛克和圣像的鲜艳色彩、点有油灯的昏暗教堂内不断跪拜起伏的礼拜仪式的神秘之美、焚香以及复杂的仪式(正是这仪式将教会和皇帝都沉浸在一种迷宫般的美丽气氛中,用天堂的比喻陶醉人的感官)对群众的情感施加了极其强大的影响。一位于1391年目睹皇帝加冕礼的俄罗斯访客为仪式的缓慢和奢华震撼不已:
在此期间,赞礼员吟唱了一曲美丽惊人的乐曲,完全超越人的理解力。皇室队伍前进得极其缓慢,从大门走到皇座所在的平台花了足足三个钟头。十二名从头到脚覆盖链甲的武士环绕在皇帝周围。在他前面走着两名黑头发的旗手。旗杆、旗手的服装和帽子都是红色的。在旗手前面是若干传令官,他们的权杖包着白银……皇帝走上平台,穿上紫色皇袍,戴上饰有圆锯齿的皇冠……然后礼拜仪式开始了。谁能将这全部的光辉灿烂描述出来呢?
在城市中心矗立着气势恢宏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就像一艘巨舰停泊于此。查士丁尼在仅仅6年内就将它建成,并于537年将它向公众开放。这是古典时代晚期最了不起的建筑,不仅规模宏大,而且无比壮美。没有廊柱支撑的高高穹顶让亲眼看见的人也啧啧称奇,认为它是个无法理解的奇迹。普罗科匹厄斯说:“它似乎不是建在坚固的砖石之上,而是漂浮在半空中,遮盖着下方的空间。”穹顶覆盖的空间如此之广大,足令初次看到它的人目瞪口呆。拱顶装饰着面积达4英亩的黄金马赛克,如此之金碧辉煌,按照示默者保罗 的说法,“金光流水般倾泻而下,让人们眼花缭乱,几乎无法直视”,同时大量的彩色大理石让观者陶醉。它们看上去如同“撒满星辰……像牛奶被泼洒在闪耀的黑色平面上……或者像大海或祖母绿,抑或碧草中的矢车菊,间或有几点雪白”。10世纪,从基辅前来寻求真理的俄罗斯人目睹了圣索菲亚大教堂内礼拜仪式的壮美,最终导致俄罗斯皈依了东正教。俄罗斯访客们如此记述道:“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在天堂还是人间。因为人间不可能有如此的辉煌和美丽,我们不知道如何描述。我们只知道,在那里,上帝就居住在凡人中间。”东正教无比精细的繁华壮美与伊斯兰教的简单质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伊斯兰教提供的是沙漠地带的抽象的朴素,一种在任何看得见太阳的地方都可以进行的膜拜,以及与神的直接交流;东正教则富有形象、色彩和音乐,以及将灵魂引向天堂的神秘力量的令人陶醉的隐喻。两种宗教同样执著地要让全世界皈依他们的信仰。
拜占庭人的宗教热诚在基督教历史上达到了鲜有匹敌的高度。有时会有太多的军官出家修道,以至于威胁到帝国的稳定;人们在大街上也会激烈地探讨神学问题,有时甚至导致暴乱。“这座城市的工匠和奴隶个个都是神学家,”一个为此感到恼火的外乡人说道。“如果你找人兑换钱币,他会告诉你,圣子和圣父如何不同。如果你询问一块面包的价钱,他会争论说,圣子低于圣父。如果你问洗澡水准备好了没有,会有人告诉你,圣子由虚无而生。”基督是一个神格还是多个神格?圣灵生自圣父,还是生自圣父与圣子?圣像是亵渎神明的还是圣洁的?这些问题可不是闲扯:得到拯救还是遭天谴,就取决于如何回答它们。在帝国的生活中,关于正统教义和异端的争执就像内战一样激烈,而且和内战同样严重地威胁着帝国的统一。
奇怪的是,拜占庭基督教同样又是宿命论的。万物皆由上帝决定,任何不幸,从丢失钱包到城市遭围困,都被认为是个人或集体罪孽招致的。皇帝是由上帝指定的,但如果他在一场宫廷政变中被推翻——被密谋者乱刀砍死,或者在浴室内被刺杀,或者被勒死,或者被拴在马后拖死,或者被刺瞎双目、流放远地(皇帝的命运毫无稳定性可言,这一点是人所共知的)——这也是上帝的旨意,说明皇帝犯下了某种隐匿的罪孽。因为可以预测人的命运,拜占庭人极其迷信,对预言特别痴迷。缺乏安全感的皇帝常常会随意翻开圣经,寻找能够指示他们命运的线索;占卜是一种主要职业,虽然常常被教会谴责,但根深蒂固,无法将它从希腊人的灵魂中驱逐。有些占卜的方式非常怪异。9世纪,一位到访的阿拉伯人目睹了拜占庭人用一匹马来预言远方战役的进展:“马匹被带进教堂,那里悬挂着马笼头。如果马咬住笼头,人们就说:‘我们在伊斯兰的土地上获得了一场胜利。’有时马会走近笼头,嗅一嗅它,调转身子,再也不接近笼头。如果发生这样的情况,人们就会心情沉重地离去,预料将遭到失败。”
好多个世纪里,拜占庭和它的都城的形象如同太阳一样灿烂,就像万有引力一样吸引着它疆界之外的世界。它给人的印象是无比富饶、万古长青。它的货币“拜占特”印有皇帝的头像,在中东也是硬通货。拜占庭仍然享有罗马帝国的威望;在伊斯兰世界,拜占庭被简单地称为“罗马”;和罗马一样,它也吸引了它大门之外的半野蛮游牧民族的贪欲和嫉妒。从巴尔干半岛到匈牙利平原,从俄罗斯的森林到亚洲大草原,一波波游牧部落敲打着它的防线:匈奴人和哥特人、斯拉夫人和格皮德人 ,鞑靼阿瓦尔人 和突厥保加尔人,以及野蛮的佩切涅格人 ,都在拜占庭世界横冲直撞。
在鼎盛时期,帝国统治着从意大利到突尼斯的地中海地区。但在这些邻居的压力之下,帝国不断地扩张或者收缩,就像一张巨大的地图,边边角角无时无刻不在卷曲。一年又一年,帝国陆海军从马尔马拉海岸的大型港口出征,旌旗招展、号角齐鸣,要么是去收复某个行省,要么是去稳定某段边疆。拜占庭是一个永远在战斗的帝国,而君士坦丁堡由于它十字路口中心的地理位置,不断受到来自欧洲和亚洲的压力。在帝国的最初500年中,不知有多少支异族军队曾沿着君士坦丁堡的陆墙安营扎寨,阿拉伯人不过是其中最为坚决的一支。波斯人和阿瓦尔人于626年兵临城下;保加尔人在8、9、10世纪曾发动多次进攻;俄罗斯的伊戈尔王子于941年来到这里。对希腊人来说,围城是一种心理状态,也是他们最古老的神话:除了圣经,人们还熟知荷马讲述的特洛伊的故事。这让希腊人既讲求实际,又非常迷信。城墙的维护是公民们的一项长期义务;粮仓内总是储有大量粮食,蓄水池总是蓄满,但东正教会认为精神上的防御也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圣母是城市的主保圣人;危急时刻,人们高举她的圣像沿着城墙游行。人们相信,717年的围城战中,君士坦丁堡就是因为圣母的佑助才得救的。这些圣像赋予的自信心可与《古兰经》媲美。
在陆墙之外安营扎寨的任何一支军队都无法打破这些物质和精神上的防御。任何一个企图征服君士坦丁堡的野心家都不拥有攻城拔寨的技术、海上封锁所需的海军力量,或是通过饥饿让守军屈服的耐心。拜占庭帝国虽然常常走到崩溃的边缘,却显示出了惊人的生命力。城市坚固的基础设施、帝国机构的力量以及在危急时刻机缘巧合地出现的杰出领袖,都使得东罗马帝国得以顽强地延续下去。在它的公民和敌人看来,它似乎将万古长青。
但阿拉伯人攻城的经历对君士坦丁堡产生了深远影响。人们认识到,伊斯兰是一股极其强大的对抗力量,从本质上与其他敌人迥然不同;拜占庭人关于撒拉森人(这是基督教世界对阿拉伯人的称呼)的预言表达出了他们关于世界未来的不祥预感。有一位作家声称,阿拉伯人就是《启示录》中的第四头野兽,它“就是世上必有的第四国,与一切国大不相同,必吞吃全地,并且践踏嚼碎”。11世纪末,拜占庭遭到伊斯兰世界的第二次打击。它发生的如此突如其来,当时无人能够理解它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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